• 中國時報
  • 【耿一偉】
  • 故事說得好,觀眾自然覺得電影好看。中島哲也善用猶如嗆鼻芥末醬的對比蒙太奇,與是枝裕和偏愛像柔和蘿蔔泥的固定鏡頭,恰好是天平的兩極。但這兩種電影料理手法,但都是為了喚醒陷入無感的日本社會,恢復他們的道德味覺。
      今年三月下旬,陳凱歌來台宣傳他的「趙氏孤兒」,也上了「康熙來了」接受訪問。在小S一陣犀利發問後,蔡康永忽然問陳凱歌與製作人妻子陳紅,回家後會不會聊公事,聊什麼最多。結果兩人不約而同地回答:劇本,最多還是聊劇本。
      電影就是說故事
      這就是電影的本質,其目的是說故事。故事說得好,觀眾自然覺得電影好看。這並不代表情節之外的其他元素不重要,而是這些技術都應該輔助電影將故事說好。如果一部電影不能將故事說得好,即使女主角再美、燈光再好、剪接再棒、配樂再動人,大多數在觀眾走出戲院時,依舊不能得到滿足。
      難怪經手過「飛越杜鵑窩」、「洛基」、「現代啟示錄」、「與狼共舞」、「西雅圖夜未眠」等上百部大片的好萊塢製片麥德沃(Mik e Medavoy)說:「一部成功的電影通常是從劇本開始的。我對一部好劇本的評判標準很簡單:我願意繼續閱讀下去看看發生了什麼故事嗎?我關心人物的命運嗎?它能打動觀眾嗎?它的主題有意思嗎?它是否匠心獨具?」
      韓國女星李英愛在朴贊郁編導的「李英愛之選擇」(2005)中,飾演一位被誣告綁架殺害男童的少女金子。影片一開始,是她入獄十三年後重獲自由的那一刻。宛如天使般的金子步出監獄,外面已經有一群人在唱著聖歌迎接她,沒想到金子卻無情地將象徵清白的豆腐蛋糕打落一地,獨自離開,留下表情錯愕的牧師。隨著劇情的開展,我們看到金子拜訪開始先前出獄的獄友,尋求她們的幫忙。幫什麼忙呢?
      觀眾會在第11分38秒的時候,看到當理髮師的前獄友問金子:「妳開始妳的計畫了?」金子抽著菸沒有回答,此時旁白卻說:「不,計畫13年前已經開始了……」,於是我們知道金子要展開復仇的事實,接下來所有的劇情就是圍繞著這一核心而旋轉。這樣的故事手法,恰好符合一條編劇法則──情節是在回答一條簡單的基本問題(金子是否能復仇成功?),這個問題應在劇情10%的時候揭曉,而「李英愛之選擇」片長115分鐘。
      這條10%法則背後有著經驗基礎在支撐。觀眾需要一點時間來調適看電影的心情,像飛機降落般緩緩進入銀幕的世界裡。太快揭露問題會讓他們措手不急;太慢釐清問題(如到一半),觀眾又容易覺得不耐,不知如何繼續看下去。
      「李英愛之選擇」很明顯符合麥德沃提出的五項標準──電影適時提出問題,讓觀眾想繼續看下去,我們關心金子的計畫是否能成功,為她女兒被兇手挾持的遭遇感到同情,而復仇的主題永不過時,美女成為冷血殺手則令人眼睛為之一亮。
      所以我在這篇文章中不禁想問,在中日韓的當代電影中,存在著什麼樣的說故事技巧?我用的方法很簡單,在每個國家挑出三到四個為大眾所熟知的代表性導演,然後比較這些導演的作品,看看哪裡些地方相似,哪些地方相異,還有他們呈現出來的民族特色為何?
      以時間治療無感的日本電影
      怎麼定義一個故事?我們可以說,故事是因為某個事由,造成主角必須去追求某個目標,而目標與主角間存在距離,在追求的過程存在幫助者與阻礙者。愈符合這個結構,戲劇性越強,愈遠離這些要素,散文性越高。短到像「哆啦A夢」(大雄要考試找哆啦A夢幫忙,卻被胖虎奪走自動解答筆),長到「魔戒三部曲」(哈比人佛羅多被賦予將魔戒丟到火山的任務,甘道夫與亞拉岡等是幫助者,薩魯曼與半獸人等是阻礙者,咕嚕有時是幫助者有時是阻礙者),都可以用這樣的結構來說明。
      有些電影不完全符合上面提到的故事結構,影片便充滿濃濃的散文味,是枝裕和的電影是很好的例子。像「無人知曉的夏天」(2004),在被遺棄小孩的生活中,沒有具體的阻礙者,只是媽媽不在而已;至於「橫山味之家」(2008),兒子與女兒在哥哥忌日時回老家吃飯,沒有明確追求目標,不過大家都避開話題;「空氣人形」(2009)呢?女主角跟她喜歡的店員存在距離嗎?好像不太明顯,幫助者與阻礙者的功能也十分含混。
      這三部台灣較熟知的是枝裕和作品,都牽涉到死亡。最值得一提也是最神秘的一點,是「無人知曉的夏天」與「空氣人形」中,都有屍體打包的場景。這些片段雖然很短,但重複出現就構成解讀是枝裕和電影世界的關鍵。
      在是枝裕和的電影裡,總有一種小孩子的眼光,這種眼光的存在,使得他在意的日本社會,冷得不是那麼令人難以忍受,死亡也不至於那麼殘酷。打包的動作,將身體轉化一種物的存在,使得死亡變成與日常生活的物件損壞般稀鬆平常,不帶任何感傷。是枝裕和是拍紀錄片出身,這意味著他對事實帶著觀照距離與批判色彩,小孩眼光正是隱藏他紀錄片視角的方式。
      在紀錄片的世界裡,導演是被動的,他試圖讓鏡頭底下的事實呈現自身。是枝裕和的電影,雖無刻意採用紀錄片式的搖晃鏡頭來增加真實感。但在細心經營的鏡頭觀察底下,情節往往被削弱,剩下是觀眾如何在銀幕上緩緩流動的景色當中,得到他自己對日本社會的解讀。
      如果說這種解讀有什麼普遍性,我覺得是對日本陷入無感社會的觀察。我們可以在電影「告白」(2010)中,觀察到新世代日本導演的共同關懷。誠如Darrell W.Davis與葉月瑜合著的「東亞電影震撼」(2011)所點出,1995年奧姆真理教毒氣攻擊與1997年11歲小學生土師淳被霸凌與斬首,「這種毫無所感的殘忍激起對公共道德的極大焦慮。這類的事件讓日本社會不只具有威脅性,同時也更具有戲劇性… …『突然失控』的現象也被廣泛討論。」
      這種無感,在「告白」中,呈現為國中生對他人痛苦無法感同身受的失能狀態。但許多觀眾一定無法想像,執導「告白」的中島哲也,居然也是「令人討厭松子的一生」(2006)的導演。但這兩部片之間,還是有相當多的類似之處。首先,中島哲也在兩部片都運用了大量類似廣告的剪接手法,如「松」片的百貨頂樓的旋轉木馬,「告白」一開場的牛奶濺起的鏡頭等;再者,MV式的音樂橋段一樣在兩部片中表現出色;最後是日本通俗文化中影響力最大的漫畫,其風格技巧,也滲透在這兩部片中,像如松子誇張嘟嘴表情或是「告白」中弒母的濺血畫面,都是很醒目的例子。
      大量感官刺激的鏡頭與剪接,卻是用來講述不幸女人與國中殺人犯的故事。中島哲也善用猶如嗆鼻芥末醬的對比蒙太奇,與是枝裕和偏愛像柔和蘿蔔泥的固定鏡頭,恰好是天平的兩極。但這兩種電影料理手法,但都是為了喚醒陷入無感的日本社會,恢復他們的道德味覺。
      如此的危機感,甚至出現在更年長的導演身上。1994年的一場嚴重車禍,讓北野武開始思考生命的意義。北野武是屬於戰後嬰兒潮的一代,他也開始反省這一代晚年對日本社會的貢獻為何。這讓日本觀眾在北野武電影的表面的暴力或荒謬底外,感受到他描繪的其實是當代日本社會的存在樣貌。
      死亡是最終極的暴力,北野武如此說道。但是死亡的思考早在他東京淺草區當相聲演員(漫才)時,已經發揮作用。原本就讀明治大學的北野武,在搭電車時會忽然突發奇想,覺得可以有個瞬間,決定自己要去咖啡廳。後來這種思考,成了他決定去淺草的關鍵。這種決定性瞬間,讓他有了一種「感到好像整個擺脫了到現在為止的自己。」
      這種擺脫到現在為止的瞬間,成為北野武電影中的一大特色。例如在「雙面北野武」(2005)與「導演萬歲」(2007)裡,完整的敘事不見了,只剩下一段段令人皮笑肉不笑的荒謬橋段。有時我不禁會想,或許這是北野武故意,他希望每個觀眾在看電影時都會不自覺作出跟他一樣的招牌表情。即使故事像直線跑步的「阿基里斯與龜」(2 008)裡,這樣的荒謬瞬間也不斷出現,例如畫家想要透過死亡的瞬間來激發繪畫靈感,要他的妻子壓他到水中,最後卻讓他窒息送醫,差點沒了命。(1)

     

    如果說前面提到的日本電影,像是一碗細緻融合的味噌湯,讓我們可以慢慢品嘗角色的況味,韓國片更偏愛社會性的強勢力量,愛恨分明得像紅色辣椒醬,將觀眾捲入到電影當中。如果要用料理來比喻,這就像韓國小菜一般,盤盤材料單一,調味分明,口感直接。
      我們可以類型學的方式,區分出在北野武電影中兩種瞬間的模式。一種是間斷式瞬間,不斷在每個當下進行跳脫觀眾思考的演出,這也成北野武搞笑風格的經典。北野武充滿跳躍瞬間的電影包括了「一起搞吧」(1995)、「雙面北野武」與「導演萬歲」等。當然,這種跳躍的訓練,與他早年的漫才經歷脫離不了關係。
      另一種瞬間則是暴力式瞬間,這種瞬間通常如同死亡般在電影結束的最後一刻才來臨,留下震攝性的結局給觀眾。在這一類型的北野武電影中,之前的壓抑劇情或暴力場面,則是為否定電影自我的突兀結局作鋪陳。「盲劍客」(2003)中,主角座頭市最後眼睛忽然一亮就是個好例子。我們還能在「奏鳴曲」(1993)、「勇敢第一名」(1 996)與「花火」(1997)等片中,感受到這種死亡瞬間。當然,將這兩種模式結合在一起的,「阿基里斯與龜」是最佳範例。
      不論如何,這種試圖擺脫過去自己的瞬間選擇,是非常具有沙特精神的。沙特所謂存在大於本質。這不也是北野武一直在做的嗎?不斷顛覆自己,追求一種自我死亡的瞬間快感,這種快感伴隨著暴力。
      所以北野武的搞笑一點都不可笑。觀眾會笑,不是因為北野武好笑(實際上他嚴肅的不得了),而是被電影中各式各樣否定電影自我的瞬間所襲擊,我們需要用笑來化解這種尷尬。北野武追尋自由的快感,而觀眾只能跟在他後面追。
      前面提到的三位日本導演,都呈現了對時間感的耽溺,我們甚至能將這種特色回溯到小津安二郎的電影──不論是小津特有的靜謐鏡頭、中島式的後現代聲光刺激、瀰漫在是枝裕和電影的失落感或北野武的跳躍情節,這些導演都忽略故事結構所能帶來的戲劇張力,偏愛刺激觀眾以欣賞櫻花盛開的無常心境,面對當下片段,成為日本電影敘事有別於其他民族的地方。
      以性感包裝歷史的韓國電影
      十九世紀的法國劇評家沙賽(Francisque Sarcey)曾發現一個現象,如果某個誇張劇情是發生在舞台外或在情節開始前,觀眾就比較不會去質疑事情的可信度。換言之,如果電影一開始是小孩的雙親被殺,他躲在一旁哭泣,接著銀幕一黑,上面寫著「二十年後」,畫面再出現時,男主角已經是武林高手,手輕輕一揮就打敗身邊圍著他的一堆刺客。此時,沒有任何觀眾會去懷疑,這種如來神掌是怎麼練到的?這小孩長大過程不會有心靈創傷,不會有學習障礙嗎?「剪刀手愛德華」並沒有交代愛德華是怎麼被製造出來的,而是影片一開始他就已經存在,於是觀眾就只好接受這樣的事實,繼續往下看愛德華在社區中的遭遇。
      朴贊郁「李英愛之選擇」是復仇三部曲的最後一部(另外兩部是「復仇」(2002)與「原罪犯」(2003)),電影一開始已是金子入獄十三年後。因此,過去監獄歷練是如何讓她成為復仇者,觀眾已無權過問,只能接受。我們看不到角色弧線,找不到轉變的契機。由於觀眾已先入為主接受金子出獄後的複雜形象,即使影片後來不斷回顧她監獄生活時,都是她善良一面如何打動其他獄友的片段,這些點滴也無法改變觀眾業已接受的結論,他們會在想像中自己去找空白來填補合理性。
      在韓片中,觀眾對故事的認同,並非來對角色理解後所產生的投入,而是透過一種結構性的強勢情感,帶領觀眾到電影的世界當中。這是透過主角鮮明的愛恨動機,所達到的直接效果。如果說前面提到的日本電影,像是一碗細緻融合的味噌湯,讓我們可以慢慢品嘗角色的況味,韓國片更偏愛社會性的強勢力量,愛恨分明得像紅色辣椒醬,將觀眾捲入到電影當中。
      奉俊昊執導的「殺人回憶」(2005),故事講述警方試圖破案一個小村莊發生的連環姦殺案,主題明確,片中還設計了好萊塢經常用的兩極化對立搭擋,讓只有高中畢業的當地粗魯警察與來自首爾的書生警官一同辦案,使得這部片帶有類型片的味道。不過「殺人回憶」的精彩之處,在於故事所處的1986年,當時韓國社會運動如火如荼進行,片中警察為了破案不斷逼供好幾位無辜嫌疑犯,卻讓人聯想到街頭抗爭時,執法單位對民眾的無情。奉俊昊讓警察在查案的過程中,不經意出現宵禁、電視新聞、街頭遊行、跟抗議大學生打架的橋段,一點一點將觀眾帶入全斗煥時代的回憶當中。於是「殺人回憶」成了對不公年代的控訴,最後變態殺人犯沒有找到,更強化了這層喻意,難怪這部電影成為當年的賣座片。
      韓國電影學者李孝仁在「追尋快樂:戰後韓國電影與社會文化」( 2003)一書表示:「目前韓國的電影導演大部份是386一代。所謂38 6一代是指現在30幾歲左右的人,他們80年代上大學,出生於60年代,這些人被簡稱為386一代……那時候這一批人正是青少年時期,他們沒有直接參加過什麼民主運動,但是他們懂得抗爭的道理,要知道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事物,他們在特殊的歷史環境下培養了必備的素質。」
      像「殺人回憶」利用好萊塢敘事掩護訴諸國族記憶的方式,在韓片是常見的手法。例如姜帝生執導的「太極旗飄揚」感覺上像是韓版的「搶救雷恩大兵」,鄭在英執導的「太極旗飄揚2──蒼白戰爭」則令人聯想起「越戰獵鹿人」。但後者是在街頭抗議的背景中,進行主角射殺有戰場幻覺的同僚的結局。用類型片來包裝對極權統治時代的批判,輕易撩撥著韓國觀眾的情感。
      即使我們能夠觀察到對好萊塢或其他亞洲類型片的挪用,韓國電影依舊存在著民族特色,尤其是結構式的敘事跳躍。例如金基德「春去春又來」以春夏秋冬來講述一名年輕和尚追求慾望的故事。但是到了冬天段落時,忽然出現了類似中國功夫的練武場面,尤其是半夜菩薩送小孩到佛寺的情節,讓這部片從原來大島渚式的感官世界,變成功夫加神怪片。在他另一步電影「空屋情人」中,也有著敘事技巧突變的現象。闖空門卻不偷東西的帥哥碰到飽受家暴的太太,之後兩人開始結伴闖空門。原本是「重慶森林」的浪漫風格,卻在男主角入獄後,成為周星馳風格的功夫片,因為主角開始在監獄裡練隱形功。出獄後他躲進女主角家中,在她先生不知情的情況下,與她共同生活。
      這種粗獷的風格變化,如同前面提到韓片在主題上依賴社會背景的支持,訴諸觀眾不同層面的鮮明情感。這些手法使得韓國電影創造出一種性感,一種直接可觸的性感來吸引觀眾。如果要用料理來比喻,這就像韓國小菜一般,盤盤材料單一,調味分明,口感直接。不論是女性的性感還是男性的性感,他/她總是在某種外在架構(如好萊塢或港片風格)或社會脈絡(如全斗煥時代)的支撐下所達到的強勢認同,是一種意圖鮮明的形式性感。例如在「空屋情人」中,我們對男主角的過去一無所知,鏡頭也不反映他的內在心理,但騎著BMW重型機,喜歡闖空門又替受害者整理房間的形象,讓飾演男主角的李賢均看來更帥氣,甚至帶著漫畫才有的性感。
      我們可以對比「無人知曉的夏天」與「春去春又來」來說明日韓的氣質差異。這兩部影片的對白都相對少,多以鏡頭交代。但在「無人知曉的夏天」中,總潛伏著蛛絲馬跡,牽引觀眾的內在感受。最後小男孩將妹妹屍體放進皮箱,和女友安靜地搭電車往機場時,我們看見他在車上望著窗外燈火通明的現代城市,似乎有種說不出的寂寥與無奈的溫柔。但男孩的真正想法與感受,無法從前後脈絡得知,觀眾只能細細揣摩這種滋味。
      「春去春又來」的情況,則是直接象徵,毫不隱晦。影片結尾,男主角拖著石頭爬山,將菩薩塑像置於山頂俯瞰底下湖中的寺廟時,我們知道這是個象徵。因為鏡頭不斷交替他小時候戲弄蛇與青蛙的畫面,觀眾可以推斷負石爬山是種贖罪的行為,山頂的神像等於說菩薩的無所不在。韓片中的象徵總是有其功能與明確表達,這與不可全解的日式手法大不相同。
      以情感撫慰人民的中國電影
      有一種稱之為「改變順序」的技巧,是運用到觀眾對場景內容的資訊多寡,所創造出來的說故事方法。例如有一個人打開門,看見屍體,接著露出驚訝的表情。一般的拍法大多會順著這個邏輯。但我們也可以在主角打開門後,先拍他的表情,然後再回到屍體。如此一來,觀眾會因為表情而猜測發生了什麼事,不自覺地主動陷入電影的世界。
      在馮小剛「天下無賊」,最後王博(劉德華飾)與黎叔(葛優飾),兩人於火車天花板夾層中有一段打鬥。導演並沒有讓我們看到打鬥的結果,而是鏡頭跳到火車到站後,化妝成盲人的葛優在月台被刑警發現。那劉德華呢?他怎麼了?觀眾帶著擔憂的懸念來到結尾,刑警對王麗(劉若英飾)說出王博已死的消息,畫面出現劉德華被葛優丟出的鐵鉤扯住脖子的情景。此時,因為懸念的消除,觀眾的情感被釋放到最大。如果順著發生順序剪接,這場戲就達不到最優的動人效果。當然,這也符合我們前面提到事情發生在鏡頭外的效果。既然劉德華都已經死了,觀眾便不會去質疑之前他不是每次打鬥都贏,怎麼這次就躲不過一個身後的暗算?(2)

    馮小剛善於講故事,他對劇本的重視,可從自傳「我把青春獻給你」(2003)的一段話看出端倪:「電影拍出來沒人看。原因很簡單,劇本不行……我認為一個好編劇的合理價位,絕不應該少於一個明星的收費。而眼下許多白癡製片人們,屈於一些狗屁明星的口屁名聲,隨隨便便就能讓價幾十萬,往往是導演磨破嘴皮子,為一個好劇本多爭取的幾萬元就引得製片人暴跳如雷。」
      馮小剛的電影反映了這十五年來大陸經濟起飛所伴隨的客塵煩惱。 1995年的第一部賀歲喜劇「甲方乙方」,是說有人「好夢一日游」業務,協助人們美夢成真,在現實中過一天好夢日子的故事。這種創業情懷背後所隱藏的,是資本累積的樂觀精神。到了「不見不散」(1 998)時,主角已是旅遊公司的老闆,十年後的「非誠勿擾」(2008 )成了資金雄厚的海歸派企業家與空姐的故事。很明顯,在馮小剛的電影中,主角的經濟地位呈現了不斷上漲的趨勢。向來以賀歲片征服市場的馮小剛,在故事主題上總能緊緊抓住人民的新春大夢。
      即使主題討喜,馮小剛的影片依舊扣住傳統中國文化所在意的,即好人是否有好報?這是千苦不變的道德議題。關於電影中的好人,或許我們應該先回憶在日本與韓國電影會碰到的情形,在「告白」當中,討論的不是先天的好與壞,而是霸凌的現象,並將問題回溯到母子關係所引發的精神創傷;「橫山家之味」裡,沒有好壞之分,只有你我熟悉的親人互動模式;韓片「殺人回憶」的兩個主角都有個性上的缺陷,甚至在辦案過程中,逐漸被自我的陰影所掌控。
      馮小剛「天下無賊」裡有個配角傻根,他是個單純到不行的河北少年,相信世上沒有邪惡的存在,這個人物是推動故事前進的關鍵。但在奉俊昊的「殺人回憶」與「非常母親」(2009)中,類似的關鍵角色卻都是有精神障礙的少年(此外,像山田洋次大受歡迎的「黃昏清兵衛」與「隱劍鬼爪」中,主角身旁都有一位智能較低的僕人)。如果說前者是用來證明人性本善的純白試紙,後者的無知則投射了社會結構的殘缺。
      好人的單純與直接,即使在中國獨立電影中也是存在的。賈樟柯「四川好人」的主角礦工韓三明,從山西到四川奉節縣尋找失散多年的老婆。他的善良對比於當地居民的強悍,更顯得突出。電影一開場緩緩拍攝圍繞在渡輪甲板四周的工人,每個鏡頭都像尤金史密斯的紀實攝影般真實有力。這些赤身汙黑的底層工人有如羅蘭巴特的刺點,不斷挑戰我們習以為常的類型化觀看。隨著情節的進行,原來狡詐的當地人,逐漸露出了樸素質地,連原來欺侮韓三明的流氓小馬哥,也帶著濃濃的人味。人性的良善成了三峽大壩工程背景中的另一個刺點。(3)

     

    好人的存在凸顯了善惡課題如此重要,讓中國電影敘事更偏向好萊塢模式。因為在好萊塢模式中,善惡對立依舊是最重要的說故事技巧。影響九零年代後美國電影編劇甚鉅的著作「作家之路:從英雄旅程學習說一個好故事」(The Writer’s Journey: Mythic Structure for Writers,1992),作者佛格勒(Christopher Vogler)改編神話學者坎伯「千面英雄」為編劇理論。佛格勒以英雄的旅程為出發,試圖為說故事技巧找到更普遍的文化基礎,於是故事會從「平凡世界出發」、經過「歷險召喚」、「拒絕召喚」、「遇上師傅」、「跨越第一道門檻」、「試煉/盟友/敵人」、「進逼洞穴最深處」、「苦難折磨」、「獎賞」、「回歸之路」、「復甦」、一直到「帶著仙丹妙藥歸返」。在這個神話敘事結構裡,代表正義的英雄總能在盟友的協助下,從苦難折磨中克服邪惡,贏得最後勝利。
      好萊塢電影對神話模式的偏愛,說明了他們為何能跨越文化而達到票房大賣的目的,反映電影在藝術之外的商業本質。中國電影藉著善惡對立引發的同情心,撫慰著觀眾的情感,這是中國大結構下所長期存在的需求。更簡單的說,是天下老百姓的需求,他們需要這些情感來支持他們對人與世界的信念。理性分析或社會批判對於活在生存壓力的人民來說,是太奢侈了些。他們當然知道人是殘酷的,世界是有潛規則的。但人們需要情感來撫慰他們在真實世界碰到的挫折,而非導演來教他們甚麼是存在的真理。所以電影在中國更具有夢的特質,而夢是如佛洛伊德所說的,是一種願望的達成。
      陳凱歌的「趙氏孤兒」,這部片改編自流傳久遠的中國原型故事,但他也做了些更動,導演說:「過去戲裡說,程嬰大義凜然把自己孩子獻出去,不僅違反常識,也違反人性和人倫。如果說程嬰是個英雄,上來就偉大,不太可信。今天是一個平民時代。我們做劇本做了一年半,就是讓它回到常識上來。」平民主義是有中國特色的好萊塢電影。比起單打獨鬥加美女在懷的美國英雄主義,平民主義更接近小老百姓的民間思維──愛出頭的英雄是不會有好下場的。
      「趙氏孤兒」亦將我們帶到一個值得討論,卻在前面沒有觸及的改編議題。以「改編的藝術:將事件與小說改成電影」(The Art ofA daptation: Turning Fact and Fiction into Film,1992)一書聞名好萊塢的西格(Linda Seger),根據她在該書的附錄顯示,從19 30年到1990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得主中,只有9部是原創劇本,換句話說,有85%都是改編作品。也難怪奧斯卡設有改編劇本的獎項,別的不說,今年奧斯卡的幾部大片,如「127小時」與「社群網站」等,都是改編作品。
      在日韓中的電影當中,改編依舊佔據著重要地位。以筆者這篇文章來說,從開頭到目前為止,提到的中日韓電影共有27部,其中有13部是改編,幾乎是一半──這些改編作品包括「趙氏孤兒」、「告白」、「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」、「無人知曉的夏天」、「空氣人形」、「橫山家之味」、「盲劍客」、「原罪犯」、「殺人回憶」、「天下無賊」、「甲方乙方」、「黃昏清兵衛」與「隱劍鬼爪」。
      西格強調,像小說對心理狀態或感官細節的特有描述(想想張愛玲的小說),都不是鏡頭所能達到的境界;在情節安排上,電影九十分鐘的觀眾體力限制,亦是改編大部頭小說時所必須考量的限制。因此,改編勢必已經是一種創造,一種西格所謂的「二度原創」(secon d original)。至於改編成功或失敗,完全是修辭學,即能否說服觀眾的問題。因此,忠於原著不是一字不改,情節修改或角色增添亦非問題所在。關鍵在於改編是忠於原著的哪個層面,而此層面是否能打動讀過原著的觀眾。(4)

     

    結論:回到故事
      從電影的發展來看,不論是在故事技巧或鏡頭語言上,皆有跨國的色彩。例如賈樟柯與是枝裕和的拍攝風格有侯孝賢的影子,韓國電影對香港類型片的借鑑,都說明了這不是用好萊塢霸權即能一語帶過的現象。即使是美國電影的風格,也深受歐洲與亞洲的影響,讓電影故事在呈現上混雜了不同文化的視覺經驗。
      講述美國電影攝影史的紀錄片「光影的視野──電影攝影的藝術」(Visions of Light──The Art of Cinematography,1992),即主張美國電影的拍攝手法,是透過外國攝影師的眼光(尤其是歐洲),逐漸豐富起來的。或許我們更應該說,這就是電影的本性,一種唯有藉著他者幫助才能突顯的觀察世界方式。
      即便我觀察出日本片偏愛以時間感來治療無感社會、韓國電影擅長用性感包裝民族記憶、中國電影用情感來撫慰人民的敘事特色,也只是用來標示這三個國家電影特色的路標,而不是說日本沒有以情感出發的影片,中國拍不出試圖包裝民族記憶的電影。相反的,這些電影所共享的說故事技巧,可能更值得我們留意與學習。
      相較於劇場,電影因為有剪接,在說故事上能有更大的自由度。這種現象反映在電影故事上,表現為主要情節與次要情節的交替設計。因為故事場景可以透過剪接來回自由變換(但對寫實的舞台劇來說,換景就成了大麻煩),於是我們可以看到美國甚至拍出像「火線交錯」或「衝擊效應」在情節上有多線交叉的影片,這在電影編劇已是非常高段的技巧。
      此次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的設立,是非常有意義的動作,能刺激國人對電影故事寫作的重視。如同前面提到,改編作品其實是電影故事的重要來源。與其學習如何依劇本格式寫作,還不如讓創作者的想像力奔馳,講一個好故事。至於分鏡,交給導演操心即可。故事是電影工業的上游,有了好故事,才能募得資金。
      回到故事,我相信台灣的電影產業就有未來。(完)

   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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